本年八月，华东师范大学栽培惩处学系副讲明金津的英文专著Education and upward social mobility in China: Imagining positive sociology with Bourdieu（《中国栽培与社会流动：与布迪厄共同构想积极社会学》）由Routledge出书社精致出书。此书基于对中国四所精英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清华大学）17名出生空泛的学生三年三轮生命史的访谈，记载了他们从童年到干涉大学直到服务后的社会流动经历与厚谊体验，借助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批判表面器具箱，忽视和谐能动性的“关系性视角”，即通过社会流动的东说念主生经历，呈现能动性所对抗的层层社会结构，以及在这个历程中能动性自己所包含的复杂性、异质性、千般性、结构性和再素性。基于对能动性的表面化，本书临了忽视了基于“共同关系”来设想和构建“积极社会学”的念念路。

以下是金津对该书的先容：

很慷慨能有机会在《澎湃新闻》上先容我方的英文专著，这本书出书后我作念了三场新书共享会，但更多是在表面上磋议，是以此次能用更直白、生活化的言语，讲一讲我方的研究，对我来说是一个贵重的机会，我也但愿借由此次磋议，与我的访谈对象以及华文读者修复一些麇集。

《中国栽培与社会流动：与布迪厄共同构想积极社会学》英晓喻封

为什么会有这本书？

这本书本色上修改自我在伦敦大学学院栽培学院（UCL Institute of Education）的博士论文。我在2012年准备博士肯求的时候，有许多联系的新闻报说念呈现了出生空泛的学生要干涉中国精英大学所要克服的重重穷困，也展现了一些研究数据。比如有报说念援用北京大学刘云杉指示的研究[1]，还有些报说念先容了清华大学的一个调研。我其时为了写博士肯求的研究标的，找了许多联系的国表里文件，发现大部分的研究也呈现了访佛于新闻报说念中所写的表象。这让我有一些失望，好像东说念主在濒临社会结构时是窝囊为力的，是只可妥协的，好像咱们生来就要过一种既定的、分层的东说念主生。我不敬佩这个，是以我想为了这个“不”字作念研究，我想从那些成为“贵子”的东说念主身上找到一些但愿，一些对于如何结束起义和突破的但愿。

笃定了研究选题后，用什么研究门径成了我其时要作念的第二个挫折决定。我在博士肯求里写的是羼杂研究门径，即用问卷访问和深度访谈相伙同的方式进行研究，因为其时的我以为这是最保障、最全面的方式，既荒芜据，也有故事。这个决定本色上也跟其时国内质性研究的短缺关联，阿谁时候对于栽培公温暖社会分层的研究大部分用的是量化研究门径。好在我很交运地碰到了我的博士导师Stephen Ball讲明，他其时是咱们学校的卡尔·曼海姆讲席讲明，是栽培社会学畛域尽头有影响力、有陶冶的研究者。他在第一次跟我碰面磋议后，建议我望望生命史的研究门径，尤其推选了的Ken Plummer的《记载生命》（Documents of life 2: An Invitation to a critical humanism）。之后有一次他邀请作念扎根表面的爱尔兰后生学者Elaine Keane给咱们博士生作念了一个使命坊，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建构式扎根表面”，也使我运行对扎根表面感酷爱酷爱，因为之前的课程皆告诉咱们扎根表面需要研究者不带任何前见、不读表面和文件径直干涉研究场域，我以为我作念不到，同期我也不认同这个要求。因为这两个机会，我的研究规划有了基本的雏形，即，通过对中国精英大学出生空泛的学生进行跟踪式的生命史访谈，然后在与他们的磋议中，共同建构对东说念主如何突破社会结构的表面阐释。

后头的细节我不在这里逐个赘述，因为一些指示和一又友的帮手，我找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其时亦然特别考取了普遍言语中庸俗使用的“清北复交”）的17名出生空泛的学生，对他们进行了三轮生命史访谈。第一轮访谈的时候他们皆是大四本科生，基本皆也曾笃定了毕业后的去处，12个学生获取了保研阅历，2个学生在准备放洋肯求，3个学生在找使命。这一轮访谈主淌若会聚他们的生命故事，了解他们东说念主生经历中的挫折时代、他东说念主，他们在社会流动历程中的感受，以及他们对于能动性建构的解释。我在第一轮访谈后对访谈转录的材料进行了编码以及初步的表面建构，但是这个时候的分析和表面框架中有许多罅隙，比如我在两个女生之间修复了对比，但是我不笃定这是不是仅仅我的解读；再比如我发现我的大部分访谈对象皆谈到他们从小就透露出一些被学校系统界说的“聪惠”特点，但是我莫得问他们为什么不错有这些特点。带着第一轮分析的收尾和有许多罅隙的表面建构，我对我的访谈对象进行了第二轮访谈，在这一轮访谈中我会聚了他们从本科到研究生或职场的经历鼎新，再次盘考了他们对社会流动这件事情的主张，也和他们磋议了我的一些表面建构以偏激中存在的罅隙。经过这一轮的访谈，我有了更多对于他们生命故事的数据，也让我的分析和表面建构更完好。随后一年多的时期我按照表面建构和分析撰写了博士论文的初稿，把我的主要研究发现邮件发给了我的访谈对象，然后在第三轮访谈中庸他们磋议了我的研究发现，把他们的反映融入到我的论文中，同期也了解了他们最新的生活。在第三轮访谈的时候，12位同学也曾笃定了将来使命的岗亭，5位同学留在本校赓续攻读博士学位。

2024年5月9日，北京，清华大学校园里的学生。

通过这三轮的生命史访谈和不断与研究对象的对话，我记载了他们从童年到大学再到服务后的社会流动经历和感受，这些也便是这本书所依赖的数据。

这本书讲了什么？

我的博士论文是2017底完成的，2018年3月我通过博士论文答辩，我从2020年运行就一直在修改博士论文准备把它出书成专著。或者有两种方式不错把我的博士论文写成书，这两种方式会让我的书有竣工不同的影响力：一种是以我的研究对象的生命故事为干线，用竣工叙事的方式讲解他们的经历和感受，另外一种是以社会学表面的磋议为主，在故事和表面之间作念捏续相比，解构咱们的普遍陶冶，挑战咱们的“习以为常”，建构一种新的对能动性、起义、特出的和谐，从而引发新的念念考和生活方式。在这两种方式中，我选定了后者，因为这代表了我对“什么是研究”的和谐。如果说第一种方式带来的可能更多是共识，通过第二种方式我但愿它不错带来更多反念念。在共识和反念念之间，我莫得那么追求共识，因为对我来说，共识许多时候不可带来更动，只可提供良晌、虚妄的模式价值。我但愿通过研究提供一种“挑战”，挑战普遍陶冶和不雅念，让咱们“不适意”，从而产生挣脱的能源，和变得不一样的冲动。而许多时候，咱们因为生活的包裹、推行的压力、无领会的“行径倾向”而无法结束这种“挑战”，表面则不错帮咱们修复起对普遍生活和主体性的距离感。因此，我在这本书里用了无数的布迪厄，他帮我结束了对“普遍能动性”的挑战，让我从头领会了我方以及我的研究对象所领有的上风和残障，也让我更了了地抒发咱们身处的不对比及底是什么，他致使匡助我去构想如何挑战不对等。然则，这并不料味着这是一册对于布迪厄的书，是一册表面的书。布迪厄和表面是服务于东说念主的，而不是反过来。因此布迪厄只出目下书的副标题里，且副标题是“与布迪厄共同构想积极社会学”。

虽然我不会在这篇著作里解释布迪厄，也无法留心阐发我是如何解构“普遍能动性”的。在以下的磋议中我会伙同一些具体的例子讲一讲咱们的“普遍能动性”是如何与社会结构研究在一齐，它们又如何与咱们莫得领会到的不对等交汇在一齐，从而按捺了咱们去设想和结束信得过挑战和特出的可能性。我在这本书里拆解了三套“普遍能动性”：合作性能动性、绩效性能动性和特出性能动性。

北京大学教室里的学生

咱们不错选定将来吗？

合作性能动性指的是咱们如何领会和更动我方的社会位置。我的访谈对象展现了许多种模样的合作性能动性，比如自我领会、感性、老练、衡量、对资源的敏锐性等等。这一套能动性看似是主动、自觉的步履品性，但本色上蕴含了许多咱们对社会结构的内化和盲从。比如，险些所有这个词我的访谈对象皆谈到他们从小很内向，他们解释是因为他们小时候就能感知到我方所领有的资源和能力比别东说念主少。这里不错很显着看到，咱们以为天生的“本性”，其实很猛进程与咱们所处的社会位置联系，是社会结构的内化。而这样的内化对东说念主最大的影响是它会潜移暗化地影响咱们后续的选定和决定，也便是说，咱们的当年被镶嵌到了将来中。比如我的一些访谈对象说他们在大学选定专科时候会主要磋议我方的个性。唐慧（所有这个词东说念主名皆是假名）知说念复旦的上风专科之一是新闻，但她在达到了新闻专科分数要求的情况下，选定了历史，因为她以为这更符合我方的个性，即使她知说念她可能濒临不利的服务远景。不对等的当年不是通过压迫性的模样作用于咱们，而是通过咱们以为的“感性选定”来策动咱们的将来，坐褥不对等的东说念主生轨迹。这便是布迪厄所说的“美艳暴力”。咱们的“普遍能动性”中交汇了许多访佛的“美艳暴力”。咱们唯独冲破它们，才可能结束信得过的“不同”。

咱们不错告别当年吗？

第二套能动性是绩效性能动性，指的是咱们通过追求各式模样的“优绩”来结束社会位置的提升。在我的研究里这套能动性尤为显着地体目下“寒门贵子”如何对抗结构弱势带来的按捺，去修复我方的上风、自信并获取他东说念主的认同。如许多研究显露的一样，我的访谈对象通过劳作、自律、刻苦、付出无数的时期和元气心灵，去获取优异的覆按得益，来为我方争取在栽培以及社会系统里向崇高动的机会。这些品性虽然是东说念主能动性的体现，但它们也受到社会结构潜入的影响。比如，姜云和谷月解释了为什么他们这样在乎“勤学生”的身份给他们带来的建立感和欣喜感，因为他们以为在别的方面皆不如别东说念主，也莫得东说念主关注他们，当他们因为建立好而受到关注和认同的时候，他们就但愿紧紧收拢它；雷同，唐达和梁臻解释了为什么他们具有“宏愿”，“因为领有的少，是以想领有更多”。咱们的短缺潜入影响着咱们的空想和咱们的渴求。而结束空想的方式也一样受制于咱们所处的社会位置。致力于、致力于、再致力于，是社会底层向崇高动的独一选定，追求优绩、功用和后果是他们必须学会的生涯“才略”，但便是这些“才略”让他们堕入到优绩的陷坑和优绩的诱骗，成为优绩宗旨的信徒，也承受着优绩的暴政。我的大部分访谈对象说他们很难信得过享受生活，当他们不在作念严肃的事情时，他们就会感到羞愧，他们也很难找到我方心爱的事情，因为心爱从来不是他们不错领有和应该选定的选项。对我方和父母的包袱感让他们学会了懂事，而懂事让他们隔离了信得过的自我。从这个意旨上看，当年并莫得被逃离，而是以一种新的方式被经历，以镶嵌到主体性的方式被经历。

咱们如何结束信得过的特出？

第三套能动性是特出性能动性，指的是咱们能识别“美艳暴力”，在社会流动中结束关照自我、阅兵自我的能动性。我在书中呈现了我的访谈对象搪塞“美艳暴力”的不同方式，绝大多数看似搪塞了一种模样的“美艳暴力”，但本色上堕入了另一种模样的“美艳暴力”。个东说念主能动性很难对抗不自制结构的影响，尤其是隐性的、主体性的按捺。但我在书中称之为“例外中的例外”的三位访谈对象却透露出了极强的纯真性息争脱性。他们很早觉察到我方的酷爱酷爱，在学校生活中除了守护优异的覆按得益外，有领会地欺诈身边的各式资源和机会开垦我方的其他潜能，同期他们致力于更动我方的“个性”和能力不及，拒斥社会结构的内化偏激对主体性的按捺。然则，当我分析为什么这三个访谈对象不错透露出如斯弘大的特出性能力时，我发现他们的家庭本色上给他们提供了更多经济上或修养上的辅助。换句话说，不是他们的能力更强，而是他们领有更多成本。成本不仅酿成咱们所要对抗的结构层级，也酿成咱们对抗这些结构的能力。

如果这本书只到这里，那可能无法谈“积极”社会学，因为这太让东说念主失望了，能动性皆是诳骗性的，唯独成本才能得手。然则，这不是这本书的论断。在这本书的临了一章里，我解释了社会流动所要对抗的三重结构（有形的按捺、美艳暴力以及特出性中蕴含的不对等），也展现了我的访谈对象在搪塞前两重结构时所透露出的丰富的能动性息争脱性，然则问题是咱们有可能结束对第三重结构的挑战吗？这本书的谜底是，不错，但不是靠个东说念主的能动性。如前文所说，个东说念主的能动性在濒临重重社会结构时往往是无力的、脆弱的，咱们每每是挑战了一重结构，又堕入另一重结构；而且个东说念主能动性具有引诱性，比如特出性能动性看似是能动性的得手，本色上是成本的得手。这本书临了提到，对不对等结构的信得过挑战，或者说信得过的摆脱性，来自于东说念主与东说念主的共同关系，和普遍生活中的眇小善意。比如，“例外中的例外”之一林晔，在谈及她为什么从小就能领会到我方对绘图和艺术的酷爱酷爱和特长，何况能够不断开垦它时，她以为是因为父母对她无要求的辅助和饱读吹，不同阶段的一又友对她的启发和互相学习，以及在实习和使命中碰到的好“导师”的携带。这些不是“社会成本”，不是她特别策动，但愿有一天会有功用的社会资源，而是她交运地领有的眇小善意，是这些善意让她有更多的自我领会、更动的勇气和能力，以及和谐他东说念主、享受生活的心理。善意不仅是摆脱性的，亦然传递性的。林晔说，每个东说念主的成长才略和旅途是不一样的，就像也曾她的一又友很有耐性性恭候她在应酬能力上的成长，目下的她也会耐性性恭候别东说念主在自律、策动、热心等等其他方面的成长。

因此，这本书临了忽视用“共同关系”来对抗不对等的构想。咱们的生活可能充满了割裂、分层、恶名和美艳暴力，但也充满了眇小的善意、和谐、辅助和麇集。这个宇宙的善意越多，不公就会越少；麇集越多，折柳就会越少。对抗不对等，需要的不是“我”，而是咱们。

注目：

[1] Liu, Y. S., Wang, Z. M., & Yang, X. F. (2012). Selecting the elite: Status, geography and capital – Admission of rural students into Peking University (1978-2005).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hinese Education, 1(1), 19-53.